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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吃下几口,又起身摸索到院里,招呼可玉和羊丫来尝尝。这两个人来到堂屋跟封家明打一声招呼,也分别拿了一块啃起来。
接着,羊丫就问封家明去开会都听到了什么。封家明说:“就听着光说三中全会。”羊丫说:“别没啦?”家明说:“别的咱记不着。”羊丫就笑他哥笨,笑得嘴边饼渣儿直掉。
这时封家明忽然像记起了什么,小声说:“有一件事,开会的人都在私下里说,好像是别的地方开始分田单干了。”
“啥?”大脚老汉立马停止了咀嚼,让锅饼在左腮上鼓起一个大包。其他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。
宁可玉忙问:“真的?是哪里?”
封家明道:“人家说是南方,安徽。”
大脚站起来把脚一跺,大声叫嚷起来:“你看看你看看!我说铁牛叫要出大事吧?前几天我当是应了给地富摘帽,不是的不是的,是要分地了呀!”
绣绣老太急忙制止他道:“你乱嚷嚷啥?想死呀?”
宁可玉站起身激动地一遍遍说:“好啦!可好啦!”
只有羊丫对此消息无动于衷,照样啃手里的锅饼。
第二天晚上,封家明又被大队叫去开会。到会的是支委和各队队长,老铁头也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。这次会议只有一件事:郭自卫让大家不要传谣,谁也不准再在村里说南方分地的事。
一出正月,被改变了成分的宁可玉开始为自已盖新房了。他向大队申请了一块宅基地,很快买来了充足的砖石木料,从本村找来一帮会盖屋的匠人干了起来。从此宁可玉也不再回大脚家的小西屋里睡觉,而是在建房工地上搭了个小棚,日夜在那里看守着。
在宁可玉的墙基一天天高起来的时候,关于宁可玉从何处弄了这么多钱的疑团也在人们心中日渐滋长起来。这几年村里凡是盖新屋的人家,没有一个不借钱的,而这个宁可玉就没向别人借一分。有人对大脚老汉说,你这个老家伙真不简单呀,能攒下这么多钱给你小舅子盖屋!大脚却连连摇头否认:“没有的事!我到哪里弄钱?说实话,我也不知道那钱是哪里来的。”这么一说,村里的人揣的疑团便更大,对这个光棍汉的猜疑达到了空前热烈的程度。很快,一个说法在村民中间不胫而走:宁可玉的钱是他老子宁学祥留下的。三十多年了,这钱藏在哪里?就藏在村中央的那口大井里。因为有人回想起在正月底的一天半夜,曾看见宁可玉从那井里爬出来,那人问他干啥他则说是捞水筲。然而捞水筲怎能在半夜里捞呢?为了验证这一说法,有人还亲自下到井里去看。这一看果然发现了秘密:在那贴近水面的地方,有一块石头被人动过,抽下来一瞧,里边竟然是个能藏一只猪崽的暗洞,在洞角里还遗留下两块有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。全村人都被这一发现惊呆。人们认定,宁学祥藏在这地方的银元数目是很大的,有人说有一千块,有人则说有两三千。具体数目确定不下,反正是很多,不多的话宁可玉就不至于连两块银元丢在那里也没察觉。???
这事立即在全村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。有人议论:宁学祥这个老地主真是有心计,他竟能留下这么多钱给后辈用!更多的人是眼馋,说,你看人家到底是有福,形势一变又成了财主!经历过当年土改的贫雇农们则一致地表示出愤怒:操他娘,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大笔浮财没挖出来!他们就去找当年的土改领导人腻味。老腻味更是痛心疾首,连声说:“俺失职了呀!失职了呀!依我看,中央给地主摘帽就是不该!依着我,非再搞一回大复查不可!”他去找封铁头,无比愤慨地说了这事,建议大队把那笔浮财收回来。老铁头沉吟了一会儿说:“算啦,现在的形势不是往年啦。再说,这些年可玉也真不容易。”老腻味只好悻悻而去。
大脚老汉是在街上闲逛时听到这些的。听到了这些之后恍然大悟。他记起了许多年前小舅子在井台边的俯视与那次莫名其妙的“跳井”。他记起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半夜小舅子悄悄出门又悄悄回来,第二天却将湿漉漉的棉裤放在院里晾晒。更让人生疑的是从不出门的宁可玉有一天突然说去青口玩玩,第二天却带回两个满口东南乡口音的人,一来就钻到小西屋里嘀嘀咕咕,半夜时分又奇怪地走掉,而宁可玉却向家里人说他们是到沂东县城办事正好与他同路,到家里来讨水喝的……明白了,全明白了。小舅子是看到自已摘帽了,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,才从井里取出银元,到青口找人换成票子的。大脚知道,如今那银元是很值钱的,青口那边常有打渔的来收,一块换七八块钱。可玉要是有几千块银元,那得换多少钱!这个杂种操的心里真能藏事呀,有那么一笔钱,三十多年却连谁也没有告诉!还有,我跟他姐收留了他把他养大,他取了钱却不给咱一毛一分只顾给自已盖屋!无情无义呀,狼心狗肺呀!老汉越想越气愤,急忙一歪一顿地回家跟老婆说这事。
绣绣老太听了大脚的诉说却平平静静。她用手拢拢已经花白了的头发说:“那钱咱不该要。”大脚说:“怎么不该要?这些年,咱供他吃穿供他上学!”绣绣老太说:“这是两码事。”大脚耿着脖子说:“就该要!你不好张口我张口!”绣绣说:“不要咱张口,人家可玉已经跟我说过,要给咱一些钱,是我不要的。”大脚老汉立马把嘴张得老大,愣愣地说:“你为啥不要?为啥不要?”绣绣这时候两包眼泪暗暗涌出,低下头说:“他爹,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?”老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旋即说:“噢,你看我,又糊涂了……”
那是十天前的一个下午,大脚老汉和羊丫都不在家,宁可玉来到了堂屋他的老姐姐跟前。绣绣看他双目放光欲言又止,问:“可玉,你有事?”宁可玉便从兜里掏出了两大扎拾元票子放到了她的手上。绣绣吓了一跳,说:“你哪来的这么多钱?”宁可玉便说了:“姐,出头之日到了,我也不再瞒你了。这钱是咱爹留下的。四七年快搞大复查的时候,咱爹悄悄把我叫到他屋里跟我说,他自从八路到了这里,想置地又不敢,就把钱一年年地攒着。他说眼看穷鬼们又要分地又要分房,这钱放到哪里都不放心,他就在一天半夜偷偷下到那口大井里藏下了。他跟我说,这钱连我娘都不知道,让我也别告诉她。后来,我爹我娘就都死了……眼下地富摘帽了,我就把它取了出来。我把它换了钱,这两千给你花。”绣绣老太把钱放到桌子上,摇摇头说:“可玉,这钱我不要。”可玉说:“你怎么不要?俺这条命还是你藏下的……”说到这里宁可玉的眼圈就红了。绣绣说:“藏你是应该。可是这钱是他的。他的钱我不花。五十年前我就不是他的闺女了,如今怎能再花他的钱?”宁可玉明白了。明白了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过了好半天他才哽咽着道:“姐姐,那我只能给你叩头了!”说完站起身,庄庄重重地双膝跪倒。在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,这个老光棍失声大恸,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起来……宁可玉的新屋很快盖起来了。这新屋一起就让全村人刮目相看:它太高级了。许多年来天牛庙村除了宁学祥的老宅好些,是青砖青瓦,其他的全是乱石墙、山草顶。进入七十年代水泥瓦是兴起了,可是头几年无论谁家盖屋都还不能全用,只在屋檐处用上两三行,美其名曰“四不露毛”;近几年才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整个房顶全用。而这回宁可玉盖屋,不光砌墙用了红砖,院门用了铁的,那屋顶竟用了从沭河西边买来的瓷瓦!那种瓦结实得很,一敲“钢钢儿”响,而且光光滑滑的釉面映日也明接月也亮,日夜向村民们展示着连宁家老宅也没有的气派。老腻味看看享受了多年的斗争果实今天相形见绌,一个劲地嚷嚷:“毁啦毁啦!日他闺女西风压倒东风啦!”
想不到西风一天天更加强劲。这天忽啦啦再一刮起,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刮懵了:那宁可玉竟然买来了电视机!这种“小电影”在城里人家也不多见,更甭说在天牛庙了。天牛庙刚兴起的是收音机,二三十块钱一架,有十来户人家已经拥有,每天晚上都有人去听,觉得可以拧来拧去选节目比广播喇叭好了一百倍。想不到宁可玉竟置买了比收音机又好一百倍的东西。因而,在宁可玉买回电视机的当天晚上,他那新屋早早挤满了人。刚放了一会,院子里人声鼎沸,众口一辞地喊:“出来放!出来放!”宁可玉便把电视机搬了出来。在院里放一会,院子外面又是人声鼎沸,又是众口一辞地喊:“到街上放!到街上放!”宁可玉说:“不行,线子够不上。”于是一阵“唰唰”作响,三面院墙上竟然全爬满了孩子。爬不上墙头的人便往院里挤,人潮涌动恰似一池春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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