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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九年的深秋,上海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蓝色,阳光透过法国梧桐已经开始稀疏的叶片,在博济医学堂古朴的灰砖墙上投下摇曳的光斑。风里已有了明显的凉意,但穿过庭院时,仍能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已年过六旬、头发近乎全白的林怀仁,缓缓走在通往芝兰斋的石板小径上。他卸去行政职务已有两年,只保留了一个荣誉顾问的头衔,但每日清晨,只要天气尚可,他仍习惯从离医院不远的寓所散步过来,在这片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走一走,看一看。
脚步比年轻时慢了许多,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。他穿着半旧的深灰色长衫,外套一件薄呢马甲,手里拄着一根光滑的桃木手杖,与其说是支撑,不如说更像一个陪伴的老友。他的目光,温和而深邃,缓缓扫过熟悉的庭院、教学楼、实验室的窗户,最后,落在那块依旧挂着“芝兰斋”匾额、但已然扩建过的女子部学舍。
正是课间时分,学舍的门敞开着,里面传来年轻女子清脆的谈笑声,如同春溪流淌。旋即,三五个穿着蓝布学生装、剪着齐耳短发或梳着两条短辫的女学生,说笑着从里面涌了出来,手里拿着书本或笔记,大概是赶着去下一堂课的教室。她们的脸庞青春洋溢,眼神明亮,步履轻快,经过林怀仁身边时,其中一个认出了他,连忙停下脚步,恭敬地鞠了一躬:“林院长好!”
其他几个女生也立刻收敛笑声,跟着行礼,态度尊敬却不显畏惧。
林怀仁微笑着点点头,和蔼地问:“去上什么课?”
“回林院长,去上药理课,在乙字楼。”为首那个女生声音清脆地答道。
“好,快去吧,别迟到了。”林怀仁挥了挥手。
女孩子们再次行礼,然后像一群轻盈的鸟儿般,继续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去了,笑声又隐约响起,渐渐远去。林怀仁站在原地,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拐角,目光久久没有收回。
曾几何时,这条小径上,只有穿着长衫的男学生匆匆来往。女子部的创立,最初只有陈婉如那寥寥数人,她们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时,曾引来多少诧异、好奇甚至非议的目光。那时的芝兰斋,是何等清冷而备受压力。而如今,女学生成群结队地穿行于学堂各处,与男学生一样讨论课业、奔赴实验室、在图书馆查阅资料,已成为博济最寻常不过的景象。她们的人数,早已不是个位数,而是占据了医学堂学生总数相当可观的比例。这一切的变化,不过短短十数年光景。
林怀仁的心中,没有波澜壮阔的激动,只有一种如同这秋日阳光般温煦、醇厚、沉静的欣慰。这欣慰,丝丝缕缕,渗透在每一次呼吸里,熨帖着过往岁月中那些曾有的焦虑、争执与疲惫。
“怀仁兄!好雅兴,在此赏秋乎?”一个熟悉而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林怀仁转身,看见沈墨轩教授正从医院主楼的方向走来。沈教授也是两鬓染霜,但精神矍铄,穿着一身熨帖的西装,手里夹着个公文包,显然是来沪参加一个医学会议,顺道来访老友。
“墨轩!何时到的?也不提前打个电报。”林怀仁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,迎上前去。
“昨日方到,会期还有两日。想着必得来叨扰你一杯清茶。”沈墨轩笑道,目光也随即被那些远去的女学生背影吸引,感叹道,“每次来博济,都觉气象不同。这女子部的声势,真是一年盛过一年。我北平整饬医学院,虽也招女生,论起规模与气象,怕是不及你这里了。”
林怀仁引着沈墨轩往自己那间保留的、可以望见庭院的小办公室走去,一边说道:“规模倒在其次。关键是,如今她们在这里求学,已是理所当然之事。学堂为之制定章程,安排课业,提供实习,与男生一般无二。再无人视之为奇事、异事。这‘平常’二字,得来最是不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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